人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广西合浦背靠青山,面对碧海,主要不是“吃山”,而是“吃海”。
不过这合浦一带,“吃海”的吃法却别具一格:既不捕鱼鳖虾蟹,也不捞海参紫菜,清一色以养蚌取珠为业。
合浦人不但会养蚌采珠,以珠大而圆称名于世,而且极珍惜自己的劳动,以产珍珠天下第一而自豪。
这里的人们,生男往往取名“珠儿”,生女大多叫“珠娘”。
西晋太康年间,交州合浦出了个最美的珠娘——绿珠。
绿珠到这个一点儿也不“太康”的世界上来的时候,父亲给她取的名字也叫“珠娘”。
绿珠姓梁。父亲是方圆百里顶呱呱的采珠王,人称采珠梁。
采珠梁似乎命里无子,三十岁上添了个珠娘,就把珠娘当珠儿,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凉了”。合浦产珠有名,可合浦被“刮地皮”也有名。
所以,尽管出产的是极名贵的珍珠,可人们的日子依然是饥一顿饱一顿。
采珠梁的手艺高,日子过得稍微强一些,但也是“从篾席滚到地板上——强不过一篾片”。
女儿长到五岁上,采珠梁老伴去世,好在有个聪慧漂亮的女孩儿,采珠梁也算在困顿之中,有一点膝下之慰。
每当下海归来,采珠梁第一桩事就是把珠娘叫到跟前,不是给女儿一捧斑斓的贝壳,就是掏出一株缤纷的石珊瑚。
看着水葱般的女儿,采珠梁对自己的女儿也与别人的女儿一样叫“珠娘”很有些不满意了。
何况“梁珠娘”,人家叫起来也聱口。到底不愧是采珠王,心有灵犀——珠圆玉润,而珍珠的光泽,以绿莹莹的为上品——就叫绿珠吧!
绿珠长到十三四岁,就出落成一个天然浑成的美人胚儿。长长的腿,高挑挑的腰身,那脸和脸上的五官,无一不生得恰到好处,更难得的是绿珠小小年纪,言谈行事,都于天真之中另有一种让人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玩的气质;且又善吹笛,笛声从那嘴里吹出来,自有一股俗不伤雅的韵味,真叫人不敢相信她是无师自通。
一家女,百家求,何况是绿珠?采珠梁家的门坎不晓得被几多做媒当红娘的角色踏过,采珠梁一来看女儿还小,二来是眼界高,所以总没有点过头。
也有人劝他,这年头,有女还是早许人,美女难说是祸福。
说这话的人是有事实作根据的。
当今皇上晋武帝灭吴统一天下之后,就把年号改成了太康。既然准备“太康”,当然就离不开“骄奢淫佚”四个字。
三四千后宫娇娃,他犹嫌太少。
太康二年的暮春三月,适逢刚刚灭了孙吴,那些攻进吴都建业的将士们,打扫战场的第一件要事就是冲入后宫,掠走宫女嫔妃。
消息传来,晋武帝立刻动用他皇帝的权威,下令将那些宫女统统“上缴”,送进自己的宫廷后院,粗略一算,约五千多名。
还是皇帝老子有“狠”,轻轻巧巧地把亡国之君孙皓用来发泄兽欲的妇女一股脑儿地“收编”了。
从此,晋武帝的主要精力,就用在这近一万名可怜的女人身上了。当然,虽然是皇帝,但这么多宫女娇娃他也不是个个都能见得到面的。
好在晋武帝在这方面还很有些“浪漫”的鬼点子,他下令制作了一辆轻便小巧的车儿,一不用牛,二不用马,而是别出心裁地用羊拉。
每天他早早地就退了朝,匆在后宫漫游,任羊停在哪里,他就在哪里下车,恣情寻欢作乐。
也有那或想邀宠得皇帝青睐、或想生个一男半女将来也许能当太后太妃之类的宫女,往往在自己的寝宫门前洒些嫩竹叶或盐水,逗引拉车的羊儿吃叶舔盐而停在自己门前。
但手脚人人会做,做多了就不灵了。于是,宫人之间免不了口舌之争,一来二去传到宫外,最后竟是路人皆知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老子都是这样无耻,做臣下的就更甚一筹了。
就说晋武帝的叔父司马干吧,不仅被封为平原王,而且还以左光禄大夫、侍中的身份辅佐朝政。
虽居此要职,但他不仅不管国事,而且连家事也不管。
皇帝侄儿搜刮来赐给他的绫罗绸缎米粟之类,他是来得容易不心疼,统统堆在露天里,一任风吹日晒、雪盖雨淋,霉烂得一塌糊涂。
作践百姓血汗本是贵族通病,这也罢了。
司马干更是有一项令人发指的恶癖。他常常闭门谢客,连王公贵戚朝廷显要也不接待,只是阴晦天才驾着牛车出游。
人们刚开始还以为他身为皇叔,又侪位于权力的最高层,自然讲身份、拿架子。后来通过他王府的家人传出,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原来平原王司马干也如他的皇帝侄儿一样,极爱蓄伎妾,只是不如他侄儿那样后宫万名而已。他虽年事老迈,淫心竟是愈烈。姬妾中的弱者,不堪淫威,前后总在不断地死。这些姬妾死后,司马干令人将她们入棺,停在后宅的宫室里,但不准钉棺盖。
理由是对她们的死很是哀痛,要经常去看一看以表思恋之情,直到尸体腐败之后才叫人钉棺下葬。
下人们虽然觉得这不是个很充足的理由,而且尸体敞开停放着,那味道也不怎么地好,但也不敢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直到有一天深夜,巡夜的仆丁巡到停尸的空室外,听见里面有喘吁之声,以为有人盗尸,闯进去一看,原来是堂堂的王爷在干那禽兽都不会干的奸尸勾当!
朝廷荒淫无道,做百姓的自然就苦不堪言。
采珠梁心疼女儿,不愿绿珠早早许人,原是一片殷殷父母心。
可是,也应验了人家一句话:家有美女,焉知祸福。
绿珠是合浦有名的美女。等待着绿珠的是祸不是福。
绿珠的祸不是因为她长得美,而是因为世道恶。
太康末年,交州采访使走马换将又易新人。
所谓采访使,是政府委派到州里考核官吏政绩,提出罢免晋升意见的大员,有时也兼察民风民情,受讼断案。
这本应是极清廉、正直的官员。可天下事多有名实不符的。
西晋年间派往交州的采访使,没有一个代表政府正儿八经采访民情,纠劾官风,而是或采花问柳强抢民女民妇,或一心一意“采集”民膏民脂。
交州有个合浦县,合浦的珍珠美女天下有名,所以,交州的采访使也换得很勤。
这一位新采访使不是别人——是大名鼎鼎的石崇。
石崇的父亲叫石苞,是西晋的开国功臣,戎马生涯,还没有什么劣迹。
石苞共有六个儿子,长子早夭,石崇在兄弟中排行倒数第一,可长大后,他的四个哥哥没一个比他的名气大。
石苞虽是武官,但似乎很会相面,他临终咽气之前,把财产分给四个儿子,独独不分给石崇。石苞的老伴想不通,为小儿子鸣不平。
石苞说:“我们的幺儿虽然小,但以后他是最能聚财的!”
事实也应验了石苞的临终遗言。
石崇二十来岁就当了修武令,颇显才干,很快迁升为散骑郎。正值年轻之际,石崇也的确想干点正事。
平定孙吴之后,晋武帝滥封功臣,公侯将军多如牛毛,石崇写奏本提出自己的看法。
晋武帝正在兴头上,这无疑是一盆冷水,使他十分恼火,结果找了个由头,把石崇调出京都,搞到南中去当郎将。
石崇打听到是后将军王恺从中作怪,不由恶向胆边生,决心报复。他叫人收罗天下最毒的毒物,准备向王恺下手。
结果,他搞到一种鸩鸟。据说这种鸟的羽翎浸在酒中,就成为剧毒之酒。
于是,石崇佯称自己得到一种难得的珍禽,派人把他送给王恺。
不过,石崇的计谋没有得逞,鸩鸟在过江时被一名叫傅祗的司隶校尉认出,报告给了晋武帝。
考虑到石崇是功臣之子,又是初犯,晋武帝只是把石崇调到荆州任刺史,没有作更严厉的处理。
可是,从此以后,石崇在仕途上就心灰意懒了,他看穿了一切,认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信条,“酒、色、财、气”四个字。他是一样不放过,而且他认为,这四个字中,财是基础,只要有了财,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其他几个字才有着落。
所以,石崇一到荆州,首要之事就是聚财。荆州本是个好地方,可是天不作美,连年灾荒,不是旱就是涝,田园荒芜,路有俄殍。
想在老百姓身上刮油水,那油水毕竟有限。
于是,石崇开动脑筋想心思,带着手下如狼似虎的走卒们,出没于商旅必经之地的偏僻处,名之曰缉捕盗贼流寇,盘查走私匪人,实际上干着拦路抢劫的勾当。“流寇盗贼”有
人管,可石刺史谁敢管呢?石崇发了横财。
为了堵人之口,他不时向皇上贵戚上贡,所以,虽然对石崇有些流言,也只是调到合浦所属的交州照任采访史不误。
接到朝廷调令已经好长时间了,即将卸任的交州采访使已作好交接的准备,可左等右等新官就是不见来。
原来,石崇没有到交州衙门接任,他轻装简从,径直到了他向往已久的合浦!此刻,他正在采珠场欣赏漪丽的南国风光。
正当他为眼前的景致所陶醉时,一阵脆脆的、甜甜的笛声从身后不远处飘来,刹时,这笛声似乎浸进了海水,整个海湾以至于那海湾泛起的夹着腥潮味的海风,都显得甜津津的。
在这种地方居然有这样好的笛声,简直不可思议。石崇回过头,只见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上着紫绛衫,下笼蓝窄裙,体态轻盈,背着一只竹篓,一支碧油油的竹笛横在唇边,很有弹性地一边走,一边吹。
轻柔的海风,拂开她杏腮边的青丝,一如几缕烟云飘离了一爿皎月,显出那张天真、聪颖、秀丽绝俗的脸庞。
石崇简直看呆了!
见岸边不远处站着几个显然不是本地人的陌生男人,吹笛的少女陡然煞住了兴冲冲的步子。
她向石崇这边看了看,见儒生打扮的石崇不眨眼地盯着自己的那呆样子,心里虽觉呆得可笑,但的确也有些害怕,一折身,从一块大礁石后面绕了过去。
躲开了石崇,吹笛姑娘的步子又变得轻盈而富有弹性了,仿佛踩着一支什么无忧无虑轻快曲子的节奏一般,连她背着的那只极普通的竹篓,一甩一荡也很有韵味。
毫无疑问,吹笛姑娘的出现,为这如诗如画、有诗有画的海湾抹上了最为妩媚的一笔!
石崇不懂画,对诗赋却有爱好。只是因为更爱钱,所以,把胸中那一点儿雅致冲得淡了。
如果说石崇站在合浦采珠场海湾边欣赏风景时只是暂时为景所迷的话,那么,听了吹笛少女的吹奏又目睹了少女惊世绝俗的美之后,他似乎怀疑天下之最不再是“孔方兄”而应该是这位不知名的渔家女了。
“阿爸,阿——爸!”又是那脆脆的、甜甜的声音。
“呃——阿女——绿珠——!”
一串粗犷得如同大海一般而慈爱也如同大海一般的声音随着一叶舢板冲向岸边。
一位虬髯汉子钉子似地站在舢板上,使他脚下轻巧的舢板也显得十分稳健。
噢,原来是“采珠王”和他的绿珠女!果然名不虚传!一听说调任合浦,石崇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对于金珠玉器之类的玩艺儿,无论是收集还是鉴赏,石崇都算是行家,这方面的水平,远比在琴棋书画乃至于官场上的勾心斗角的水平高得多。
西珠不如东珠,北珠不如南珠,天下珍珠数合浦为最。
正因为石崇是个识货懂行的人,所以,任交州采访使,真象瞌睡人有了枕头一般惬意。
他“微服私访”合浦县的第一天,就被县城关内比比皆是的珍珠交易,口不离珍珠的乡谈濡染得心里直痒痒。
酒馆茶肆,人们集中的场所,只要是谈珍珠,往往出现“采珠王”的大名。石崇还从众多涉及到“采珠王”的街谈巷议里,听到“绿珠”这个词儿。
他一直以为是一种罕见地发出绿幽幽光彩的珍珠,现在,石崇不仅见到了名震合浦的“采珠王”,而且见到了他的女儿——这个美得让人心跳、美得让人难生邪念的姑娘——绿珠!
石崇站在岸边呆了好一会儿,见绿珠父女在礁岩边卸船收珠,那腿儿,不知不觉仿佛鬼使神差似的也走了过去。
绿珠像只小喜鹊,一边与阿爸一起干活,一边叽叽喳喳不住口,硬把个心情并不好的“采珠王”说得眉眼舒展。
见刚才站在岸边呆看的几个陌生男人走了过来,绿珠如喜鹊受了惊吓似地闭上了她那不涂唇膏自然红的小嘴。
“采珠王”一生除了爱海、爱下深海采硕珠外,最爱女儿绿珠。
他以为,绿珠固然是他的女儿,也是海的女儿,没有大海,就没有他采珠王,也就没有绿珠;没有大海,不可能有绿珠这般灵秀的女孩子!
所以,采珠王的爱海,是与爱女儿紧紧地焊接在一起的。不管下海回来有多累,不管日子过得不舒坦心里有多烦,只要一见到女儿绿珠,只要一听到女儿的笛声,采珠王就会疲惫顿失、心舒体泰。
今天,他出海半天,收获很不理想,心里正躁,舢板靠岸听女儿吹笛,现在女儿又象迎接老禽归来的小鸟样嘀嘀咕咕让人心里舒坦,可这几个不官不绅、似官似绅的人走拢来让女儿噤了声,“采珠王”心里老大的不痛快。
“老人家,收成可好?”石崇本是骄横惯了的人,不知怎么搞的,面对这“下里巴人”的父女俩,竟斯文了许多。
“没看见么?好?好个屁!”采珠王其实不到四十五岁,见人称他老人家,一如一般干体力活的人不喜人家说他老一样,本来就不高兴,又听问到收成,更是勾起了他的无名火,抓起一把比绿豆小。
比老鼠屎大的珍珠,哗哗地撒到女儿拎来的竹篓里。
“咿,合浦的珍珠怎么就这个样子?”石崇的一个粗壮跟班插了进来。
“合浦的珍珠再好,也要长得跟得上官家的催逼呀!你当一颗珍珠一过了晚上,等你第二天早晨醒来就长大了?”
“阿爸,何必这大气,伤身子呢!”绿珠眼不抬,手不停,口里劝。
“哼,伤身子,再这样逼下去,人逼死,蚌逼死,合浦珍珠天下第一的牌子就得砸个稀巴烂!”
“老人家,还有这块牌子么?挂在哪里?”石崇眼里只顾看绿珠,听不出话味儿。
“你这人倒象是个读书人,连这都不懂?挂在哪里?挂在天下人的心里!现在,挂在县太爷的荷包里!”
采珠王一抬头,见石崇色迷迷地盯着女儿不转睛地看,一股火气腾地冲上脑门:“闲得发慌一边去玩,我们还要干活!”
“阿爸,横竖还早,再荡开去一次好吗?”绿珠似乎从眼前这几个人的服饰、气质上悟到了他们的身份,怕阿爸惹祸。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其实,绿珠错了——也许是太天真了,是祸,躲不脱,躲得脱,不是祸;真是祸,惹不起,也躲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