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樱
天色泼墨般黑了下来，霓虹灯眨着眼睛，他们才清点好物品出门。这是一家移动冰饮小铺，到了夜市，把汽车后备厢打开，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整齐排列，一股沁着柠檬味的凉气让人浑身舒爽，光看看那些色泽鲜艳的食材就叫人垂涎欲滴，“来一杯，解解渴！”心底的那个小人忍不住喊出声来，好像嘴巴比双腿先一步溜到汽车跟前。
这家移动冷饮小铺我是从短视频平台无意间刷到的。小夫妻都是90后，女老板从事外贸工作，平日爱喝奶茶，与老公一合计，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把爱好当成副业。进原料、购器皿、选地点，最关键的是研究新品。手打柠檬茶是她的心头好，对着冰块和柠檬一顿“暴击”，心情也得到释放，她选择将其作为主打产品，推出冰镇咸柠七、冰镇香柠可乐、泰式手打绿茶、泰式手打红茶等，味道各有不同。
两个人配合默契，壮着胆子出摊，第一天营业就卖出去十杯，他们很有成就感。第二天接着营业，准备的食材全部售空，两人欢呼雀跃，半夜回到家整上两杯举杯庆贺。表面看，一杯手打柠檬茶不过是茶、糖、柠檬、冰块的组合，顶多再加点薄荷，但其实茶的灵魂在于反复捶打的火候，恰到好处的火候能够减轻柠檬皮的苦涩。
我始终觉得，售卖冷饮的人，首先自己要活得神清气爽，才能给别人以清凉。
除了常规饮品，他们还有一些别出心裁的“小心思”，比如拉丝酸奶水果捞，回头客免费品尝，有人选择草莓，有人要吃西瓜，有的嚷着要芒果，他们也不嫌烦，提前备好料。又过了几天，冰饮小铺多了一些瓶子，插满单枝鲜花，买冰饮送鲜花，这样的创意无形中增添诸多浪漫。起初，老公担心送不出去，女老板打趣说：“如果花儿剩下了，就算你送给我的情人节礼物。”听者不觉莞尔，心头一暖，跌宕出别样的滋味。
吃的是冷饮，也是孤独。我向来喜欢路边的冷饮小店，上学时经常进去闲逛，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四处探店，一杯加冰的可乐能让人整个下午心旷神怡。时间久了，混得脸儿熟，有时候进店不买，背着书包站上一会儿，看老板手持器皿轻摇轻晃，手势娴熟而流畅，光看看就很满足。后来读李碧华的《饮食档案》，审美立马升了个格，觉得加冰可乐再放两片柠檬，那才是理想饮品。然而，理想前面永远可以加个“更”字，就像有人凌晨捧着一公升的薄荷巧克力冰激凌大口享受，边吃边唱，要么是失恋者，要么是热恋者。
其实，没有所谓的极品冷饮，只因当时饥渴，所以销魂。我至今记得那年暑假，在山泉商店前面的冷饮摊上吃过一种球状加樱桃的自制冰激凌，五块钱一碗，在当时算是奢侈；室外设有卡拉OK音响设备，密密匝匝围满了人，只有消费才能获得唱歌的权利，一个中年男人抱着话筒放声高唱。那声音至今犹在耳畔回响，奔走着一个回不去的童年。
吃的是冷饮，也是夏天。过夏天，就是要懂得平衡，即现代人说的养生。养生先要养心。
曹雪芹《红楼梦》最深谙此道，小说以炎炎夏日开篇，以大雪纷飞结尾，季节暗示寓意“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悲剧人生。书中关于夏日的描写堪称经典，“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声蝉耳，静无人语。”虽然天热，但园子里的人不贪凉，宝玉晚上睡觉戴着肚兜，吃西瓜也不要冰过的，哪怕贾府有冰块，也只用井水泡泡而已。第二十六回写到，薛蟠出去做生意搞来一个大西瓜，送给贾府的人解暑，“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哪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薰的暹猪。”
小说里有句极易被忽略的闲笔，出自王熙凤之口，“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原本是她调侃宝黛之言，却流转出双重含义，一是指天热，二是指内在的热毒。如何应对呢？曹雪芹给出方子：香薷饮解暑汤、香雪润津丹。香薷饮出自古人方剂，由香薷、厚朴、扁豆三味药组成，内化暑湿，外解表寒，黛玉用它治疗热伤风。
香雪润津丹，类似于润喉片，随身携带放在口袋里。“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夏日午后，因宝玉一句轻佻之语，引得王夫人大发雷霆，葬送了金钏儿的性命，她难耐羞辱投井自杀。后来，宝玉在水仙庵祭奠金钏儿，这里面蕴藉着忏悔情结，也是曹雪芹的慈悲心使然——或许，世界上本就没有香雪润津丹，“香雪”的命名隐藏着曹公对女孩们的疼惜和呵护、对每个生命的怜悯和接纳。祛除热毒，归根结底要回到人性，让一“撇”一“捺”互相支撑，站立如塔，毫不倾斜。
我贪恋后备厢里的夏天，不只是钟爱这家移动冰饮小铺的浪漫有格调，更深层的原因是怀念逝去的青春。当王心凌的歌声重新响起，“那年夏天我和你躲在，这一大片宁静的海。直到后来我们都还在，对这个世界充满期待……”我的心底盈满昨日的回忆，青春如帆，载着我们奔赴理想的彼岸；当冰锤捶打柠檬片和冰块，伴随“咔嚓咔嚓”的声响，内心的燥热和激情跟着一起上下蹿动，跺脚呐喊，好像要把夏天的火热倾倒个干净，换得清净无为的心。
